2013年1月8日 星期二

中國南方周末新年特刊被删改事件—當媒體失去自由

於 11:29

“Who controls the past controls the future. Who controls the present controls the past.”
--George Orwell
「控制過去就能控制未來，控制現在就能控制過去。」


中國的真理部

讀過《一九八四》（註1）這本小說的人一定都對書中的「真理部」（註2）不陌生。真理部是小說中虛構出來的部門，主要負責根據現實和宣傳需要，改寫歷史文獻，報紙，和文學著作。事實上，中國有個部門，就相當於書中的真理部。這個部門叫作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宣傳部（常簡稱中共中央審查部、中央宣傳部、中宣部，註3。後續將相關部門統稱為審查部門）。這個部門強力管控學術研究、學校課程、新聞報導、出版發行和影視節目。

中宣部平時會以電話或是簡訊的方式發送審讀指令到媒體的編輯部。這些指令包含了刪除文章、淡化事件報導、事件報導方向或是突出報導某文等。除了以手機簡訊傳達中宣部命令，中宣部也會在主要媒體派駐不具名的審讀員，審查即將出刊的新聞；對於已出刊的新聞，中宣部也會定期出版《新聞閱評》，對媒體已經播放的新聞和文章作出評估並建議採取相應措施（註4）。

在中國，新聞的製作流程大致如下：編輯對原始材料進行編輯，得到初稿，交給主編審查。通過主編審核的稿件，就是定稿，會送去排版。排版前，要通過審查部門，或是審讀員審核。如果內容不對，就撤稿。如果被撤稿（或稱槍斃，斃稿），就需要用替換稿件填充。很多時候，主編在一些敏感話題上也會徵求審查部門意見，否則最後要是被槍斃，也很麻煩。排版由專門的排版部門進行，對稿件進行字審、校對和排版。最後到排版室完成排版，由主編，審查部門看過，審核過後，逐個版面簽字確認，然後送印刷廠（註5，圖1）。


圖1、中國新聞審查流程


但由於許多中國的媒體工作者頻頻在微博上洩漏中宣部的命令，中宣部的命令轉而從秘密手段下達。例如以電話下達，如此就無法留下證據。在電話傳達命令之後，中宣部官員還會要求不得透露該命令的相關訊息。隱密的傳達手段，讓許多官員及企業家視為控制輿論的強力手段。宣傳部門不受制約的權力，以及工作的黑幕性質，而且又和媒體是一家人，令其腐敗行為無從揭露（註6）。許多官員及企業家在出現醜聞後，第一件事情是尋找中宣部官員，從源頭上控管輿論（註4）。例如中宣部就曾在2008年發佈指令「對內蒙古蒙牛企業要正面支持，不要從負面角度報道。」（註7）或是「唐駿簡歷事件各媒體不渲染不炒作。」（註8）這些消息很明顯和政治無關。

在2011年7月23日發生的溫州動車事故（甬溫線特別重大鐵路交通事故，註9）後，中宣部即對各家媒體發出要求：「溫州動車組列車追撞事故，各媒體要及時報導鐵道部發布的消息，各地媒體不派記者去採訪，特別是要管好子報、子刊和網站，不要連結高鐵發展相關信息，不做反思性報導。」且對各家媒體要求以新華社報導為準。但由於24日當晚中國中央電視台的報導與該指示有所背離，因此中國許多平面及網路媒體依然報導溫州動車事故。7月29日夜間，中宣部通過手機簡訊下達對此事故報導的禁令：「除正面報導和權威部門發布的動態消息外，不再做任何報導，不發任何評論。」（圖2）據稱，當晚百家報紙在撤版，千位記者被斃稿。29日晚間，大部分的入口網站都將該新聞做淡化處理，30日晚間的中央電視台節目甚至直接忽略了溫州動車事故（註9）。


圖2、被外洩的中宣部指令

從溫州動車事故事件，不難看出中宣部對於新聞自由的箝制。中宣部可以在一個晚上之間，將所有負面的新聞給刪除。中國媒體人的困境如同韓寒所說：「我們自審互審，誠惶誠恐，戰戰兢兢，不停揣摩。他扯住你的衣服，掐住你的脖子，順便還寄語你跑得更快，唱得更好，為他們在世界上長臉。」（註10）不過中國仍有新聞雜誌堅持勇於發出聲音：南方報系（註11）。南方報系一直在體制內較為敢言而聞名。


為什麼南方報系會較其他報系來的敢言？可能的原因是由於在早期，廣東地區可以收看來自香港的免費電視頻道。透過這些電視頻道，廣東人很早就接觸到了新聞自由（註12）。也因此，廣東省該地的廣東人官員基本上對於新聞較為自由放任。為了保護報系的記者，應付審查部門，南方報系甚至曾聘雇某小城市的宣傳官員寫檢討書，而檢討書的內容及處罰並不會落實到相關記者身上（註13）。


根據南方報系的微博發言，聲稱僅過去一年就有約千篇文章被斃稿（註14）。而刊出來的文章，則屢屢登上洩漏出來的中宣部消息。之前被中宣部點名的文章有哪些？在2008年就有「7300萬黨員的黨費怎麽花」（註15），「史上最牛官腔」（註16），「殺人者楊佳的青春檔案」（註17）三篇報導。南方周末屢屢遊走於邊緣，也因此廣東省宣傳部屢屢派駐新聞處長到南方報業集團擔任要職。通過人事任免，強化對該集團的控制。可以想像，屈服的人將被提拔到要職，不聽話的新聞工作者則被免職，甚至入獄（註4）。

南方週末新年獻詞事件

這次的事件，起源於新上任的習近平宣稱要依法治國；南方周末則在元旦賀詞中順水推舟寫出「中國夢，憲政夢」。歷經主編和中宣部的多次溝通及刪節，原已經審核通過且經過排版，最後仍遭上級撤換，被換為不痛不癢的「我們比任何時候都更接近夢想」一文（註18）。

這次的事件，流程大致是這樣的：這次是題詞，由編輯寫出稿子，接著主編審核，把文章槍斃了，因為文章太露骨。編輯修改了內容，和審查部門溝通後，審查通過了。但是排版完畢以後，審查部門還要修改，所以編輯繼續修。修到時間來不及了，審查部門還是不滿意，只好不走流程，直接自己寫文章。由於沒有人審稿，校對和版面編輯都已放假不在，所以內容品質不良，造成所謂的新聞事故。這篇文章品質低劣，除錯別字外，也將大禹治水的年代誤植為2000年前。更出現文句不通的語句「歷經半個多世紀共產黨人建國的苦難輝煌」。通常對於不能替換的稿件，不應當拖到最後時刻。如果拖到了，那一定要撤空。重大新聞稿子不應當在上印刷機前由幾個人修改一下就送印的（註5）。

這件事情引發南方周末許多新聞工作者的不滿，在微博上隱諱表達，遭到刪除及帳戶禁言。隨即南方周末刊發出了公開信：第一，新年特刊出現了重大的出版事故，要責成嚴查；第二，恢複被封禁的記者和編輯微博；第三，要求廣東宣傳部部長庹震引咎辭職，公開道歉（註19）。

此事很快就引發了人民的忿怒，許多學者，人民，紛紛在微博上轉文。有人寫出了告天下書，聲討庹震（註20）。許多的知識份子如梁文道等紛紛加入聯署（註21、22）。

但中國的官方媒體環球時報卻對此發表評論表示：「這是媒體管理模式遇到挑戰的突出例子。這種挑戰其實一直在積累。長期以來，很多媒體針對政府部門的指示打『擦邊球』。官方和媒體都挺累的。微博的出現，給媒體記者提供額外陣地，不斷有宣傳指示或執行過程被捅到網上，出政府部門的『醜』。」（註23）中國外交部官員華春瑩更表示：「在中國不存在所謂的新聞審查制度，中國政府依法保護新聞自由，也充分發揮了新聞媒體和公民的輿論監督作用。」（註24）

除了官媒的發聲，中宣部的命令也隨之發出：「務必於第一時間逐一通知到所有媒體記者、編輯，不得在任何公開平臺討論關於南周新年獻辭事件。」（註25）、「各媒體官方微博及個人微博不轉、不評南方周末事件，今後對同一事件的報導均不得轉載。」（註26）

5日，南方周末編委緊急召開擴大會議，但會後卻被要求上繳官方微博帳號。南方周末採編團隊立即與領導階層展開談判。第二天，報社領導階層和庹震部長會面，庹震承諾不秋後算帳，加強管理。但到了6日晚上，南方周末官方微博管理者吳蔚（暱稱為風端）卻發出了一條訊息，說他已被迫上繳微博密碼。數十秒後，南方周末官方微博馬上發出了聲明，將獻詞竄改事件責任推給南方周末內部人員。除了該澄清微博外，剩餘微博悉數被刪除。新浪微博亦開始大量屏蔽關於南周事件的敏感詞。南方周末總編輯黃燦試圖覽下責任，替庹震卸責。隨即，網上一片嘩然（註27，圖3）。南方周末經濟部負責人開始率領同事進行罷工。至此可知，南方周末編輯部已分裂成向審查部門低頭的領導階層及其他不願意低頭的原本的新聞工作者兩大派（註28、29）。許多網友在7日分別自發性地前往廣州南方報業傳媒集團大樓或北京新聞中心前集合、獻花或高舉標語，聲援《南方周末》編採部（圖4）。




圖3、南方周末微博相關紀錄（圖片來源：G+ +David Yi ）





圖4、中國網友自發性地前往獻花。（圖片來源：G+ +Jason Fang 
）

7日，環球時報續發社論《南方周末“致讀者”實在令人深思》稱：「不管這些人願不願意，有一個常識是：在中國今天的社會政治現實下，不可能存在這些人心中嚮往的那種『自由媒體』。中國所有媒體的發展只能是同中國大現實相對應，媒體改革必須是中國整體改革的一部分，媒體決不會成為中國的『政治特區』。」（註30） 中宣部也於7日再次發出命令：「關於南方周末新年獻辭出版事件的緊急通知，各級主管黨委和媒體，對於此次事件，必須明確以下三點：一，黨管媒體是不可動搖的基本原則；二，南方周末此次出版事故與廣東省委宣傳部長庹震同誌無關；三，此事的發展有境外敵對勢力介入。各主管單位必須嚴格要求其部門的編輯，記者和員工不得繼續在網絡上發言支持南方周末。各地媒體、網站明天起以顯著版面轉發《環球時報》的社評《南方周末“致讀者”實在令人深思》。」（註31）

8日，許多網站紛紛出現藏頭文聲援南方周末（圖5），不過南方周末的員工卻反而保持沈默。梁文道認為這是因為中央已將事件定性為「境外勢力干預」。南方周末的員工可能已接到上頭指令，不要與外界聲援《南方周末》的人再接觸（註32）。各報社也依中宣部指令，刊載環球時報社評（註33）；但同為南方報系的新京報被傳出拒絕轉載，北京宣傳部副部長登門威脅將解散報社（註34）。除了自由派人士聲援南方周末，各地也紛紛有保守愛國人士出面聲援黨中央，在廣州甚至出現保守派和自由派民眾的對立示威。保守派民眾高舉毛澤東像，揮舞中國國旗，稱南方周末做的是「美國夢」，是「叛徒報紙」（註35）。

 9日，原先拒絕轉載環球時報評論的新京報及瀟湘晨報在重壓之下刊載了該篇評論，較規定轉載時間晚了24小時（註34）。環球時報亦再度發出了評論為中國新聞管理辯護。該文章稱中國的新聞管理不可能只是「對政府利益的保護」，而是「在國家發展和新聞進步之間做高難度的平衡把握」。文中也承認中國在新聞報導上仍有禁區，原因是憲法的限制及社會承受力不夠（註36）。
後續傳出的消息指出，廣東省書記胡春華將介入此事，《南方周末》主編黃燦將被解職，中共廣東省委宣傳部部長庹震也將在一段時間後下台（註38）。梁文道評估，未來《南方周末》的部份高層編輯可能會受到處分，此次事件抗爭嚴重的部份員工也將遭到清洗。《南方周末》將有一段時間享有較為寬鬆的審查，但隨著時間過去，審查還是會回復原狀（註32）。10日，《南方周末》最新一期已如期出刊。

圖5、新浪以藏頭文聲援南方周末。

對台灣人的重要性


相信很多台灣人聽到這件事情的時候，都會說「沒在關注」。中國發生什麼稀奇古怪的事，與台灣何干？但是，筆者認為，這件事情台灣人該關心。為什麼？因為台灣有個在中國經商，買台灣媒體還會向國台辦報告的蔡衍明（註39）。今天發生在南方周末的事—有良知的記者被剔除、被噤聲、被冒名，相信也曾發生在中國時報（註40）。未來，也有可能發生在蘋果日報。我們已經知道，中國會向聯合報和中國時報購買版面以發佈業配新聞（註41）；我們也知道，蔡衍明會以個人喜好，任意要求編輯刪減文章。但是我們不知道中宣部的指令，會不會有一天突然發到台灣來，只因為蔡衍明默許，以便換取他個人的經商便利。當中國的媒體還在爭取那得來不易的一點新聞自由，台灣的媒體商人卻荒謬地將新聞自由拱手賣給中國政府。
也許中宣部的指令過於遙遠，但在台灣，媒體事實上大部份掌握在財團的手裡。財團對媒體施加壓力，導致主編對新聞進行自我審查，引導媒體報導方向的行為近在咫尺。在資本主義的民主社會，每個行業都要考慮壟斷問題，但媒體的壟斷問題尤為重要。一旦媒體形成壟斷集團，失去新聞自由，對每個人的影響比其他行業更為嚴重。
當媒體失去自由，台灣人能做什麼來阻止？首先，媒體員工可成立工會，和集團總裁簽署編輯室公約，約束老闆伸手操弄新聞內容的行為（註42）。再者，台灣民眾需要學習以批判角度的面對媒體提供的訊息，面對媒體偏頗的報導，也能多方查找訊息來源以確認事實的真相。也就是所謂「媒體識讀」的能力（註43）。
從這件事情可以發現：中國政府基本上並不認為控制媒體的行為有什麼不對。他們反而認為媒體應該成為黨的傳聲筒，這是理直氣壯的一件事情。許多在中國經營的台商，早已習慣中國政府的作風。在中國政府的重金及利益交換攻勢之下，短視近利的台灣商人和政客將可能會毫不留情的出賣台灣的新聞自由。



標籤： ,

0 意見:

張貼留言